2017-01-18
我们为什么要来做乡土照明-江海洋

有一次我问一位乡间巷子里纳凉的大姐,说“您觉得这样的灯光好吗?”问的时候我手指头顶那盏刺白眩目的COB集成路灯,那是一种“无差别”的照明方式,在我的视野里一切都是同质的亮——老的、新的、干净的、肮脏的、路上的积水、墙上的广告……。是的,这是一个不分美丑的乡土环境。

大姐回答我很干脆:“很好啊!这够亮。”

也许在乡民的眼里和印象里,这已经很好了,最起码比以前好,以前晚上出门连灯都没得一个!从摸黑到眼前亮堂堂,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再有二十年世界城市化率将达到80%,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城市里,大家争抢那有限的阳光、绿地、水源以及工作机会。城市的高度将会突破一千米,城市的广度将会以若干卫星城组合,用地铁、城铁、高速、真空隧道、直升机相连各个城区,城区没有主副之分。再过若干年城市也许就像《北京折叠》描写的那样分为几个不同层次空间,各不隶属,等级分明。

这样的城市有趣吗?也许适应了就会麻木地习惯,但是总有一批人不会。

在以前中国的乡村占据支配地位,一直到三十年前,中国依然是农业大国,最近一次的乡村建设高潮应该是当年的知青上山下乡,农村的重要体现在不仅能生产多少粮食,更在于能安置多少城市的闲散人口。民国的晏阳初、梁漱溟、费孝通、林耀华等人专注于乡土研究和建设,更多是从乡村自治以及经济独立角度审视。在一个以手工业和小作坊生产为主的时代,乡村是固步和保守的,但同时乡土的安定也是社会治理的基础。

今天乡土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人口流失或者经济衰退,而是乡土中人文的缺失以及审美的低下。如果说旧时代的中国,乡村中保持着社会主体的美学意识,以儒家的比德美,道家的恬淡美为精神根骨,诞生出一批以“伦理”“耕读”“人和”为道德修养的贤达,那么今天的乡村在经历几十年的运动洗礼后,只剩下无序治理和混乱需求了。

当代中国的南北方乡村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是建设混乱,一夕之间有了一些闲钱的乡民在自己的居住问题上盲目地向城市看齐。对于舒适性的追求是人类的共性,维特鲁威说建筑三原则:坚固、实用、美观。人们都愿意生活在建筑坚固、功能齐备的环境里,只是在乡土文化被严重破坏几十年以后,我们的乡土却失去了最根本的追求——那就是“美”。

这种普遍缺失“美”还是源于人口暴增以及经济初级化原因。人口增加导致砖混楼房的广泛出现,经济初级化水平让乡民在盖房时候以模仿城市为“美”,完全无视乡土的特征和地理风貌、人文因素,导致乡村沦变为城乡结合带的低廉复制品。再加上手工业的衰落,大工业化的刺激,人们向往城市生活,这样就出现了乡村建设的奇形怪状和肆意而为。

我调研过河南南阳皇路店镇熊村,那里还保留一栋民国初的大院落,灰砖硬山墀头正脊三开间的房子,正房和厢房构成院落,具有严谨的建筑法度,今天早已失修和无人看守。熊村的公共建设基本为零,除了政府出资修了一条村中水泥路,再也没有公共福利设施,没有建设居住规划,河道里飘着垃圾,村外搞了几处工厂,村中青年人多数外出,血缘纽带割裂,传统的乡闾之风荡然无存。

福建连城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芷溪,今天的情况也十分糟糕,芷溪人口过万,福建被称为“七山二水一分田”,紧张的土地资源造成乡民宅基地矛盾非常突出,在没有新的规划居住用地之前,只能是拆除旧屋造新房。在芷溪村里随处可见拥堵的新建砖混结构建筑,或瓷片饰面或裸露红砖,与拆了一半的老屋杂陈在一起,在逼仄的空间里老建筑艰难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广东潮汕地区是一个特殊例外,在普宁调研的时候我看到各种历史时期建筑井然有序排列在一起,当地人有不拆老屋的习惯,原因也可能是祖屋的产权复杂,同一家族的人散布海内外,拆分是个大问题。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当地经济发达造成大量耕地荒芜,没有人以种地谋生了,于是宅基地的供需矛盾相对减弱。而且潮汕地区传统宗族、文化基因没有在前几十年被破坏,乡民的归属感、向心意识依然浓厚,对于传统是从内心深处有所认可,于是表现在建设上也以延续、继承传统为社会通识。老房子的建筑规制、装饰纹样、平面布局依然在新房子建造时得到体现,但是表现语言有所不同,毕竟时代变化人力成本更贵,建造材料也更为多样。比如手工彩绘用陶瓷彩绘取代,素墙被瓷砖覆盖,形式虽然改了,文化的记忆却保留了下来,这是我见到不多的、有传承的乡土事件。

再来说乡土色彩,北方的乡土色彩以灰砖为主,南方的乡土色彩以木色为主。我们以乡土建筑保存较多的福建为例,闽中建筑色彩以夯土的土黄色、木质的烟黑色、屋顶覆上灰瓦再以白粉勾边,让人视觉观感很舒服自然。最妙的是两层夯土建筑的廊柱涂抹成朱红色,在时间作用下朱红日渐苍旧,于是和建筑背后的竹林、稻田和谐了起来,构成温顺的彩色化的乡土面貌。闽南建筑以烧制红砖为主体色,但这种红砖技艺今天频临失传,老房子上的红砖日久如玉,润泽光滑,质地坚硬。闽南建筑形成“红砖文化圈”南到潮汕,东到台湾,至于为什么在这里出现了全国仅见的红砖建筑,社会学家还无定论,至少在晋代墓葬中已经看到红砖的使用,看来一个区域的生活色彩自然有着一定的历史背景因素。

至于徽州建筑的白黑相杂,在山林间以白统绿,以黑蕴情,限于篇幅并不多论。

话题回到照明上来——我们为什么要来做乡土照明?

刚才谈了乡村治理和乡村建设,那么乡土中最重要的还是教化“人心”。人都有向往美好的动机,美好的事物鼓励人、劝诫人,如果我们生活在美好的环境里,那么人的道德、行为、思想、辩识都会有所改变,“美”是一种作用于心灵的现象。

从一个设计师的良知而论,建设美好家园是有追求的设计师的初衷,我们的艺术不仅服务于上层社会,同样也应该让下层民众感受到时代进步。乡土问题日益成为中国社会大问题,规避“空心化”、“无序化”要从根本的发展乡村特色经济以及有别于城市的质朴风貌入手,真正让乡土成为现代文明包容下的精神家园,这其中照明设计的作用最为重要。

现在好像一说乡村照明设计就是在做破坏性建设,这句话也对,也不对,主要是看设计师的专业诉求是什么。如果你是抱着做炫做酷做热闹,那趁早别来糟蹋乡土。如果你是一味迎合误导当下乡土中那点低微的审美观,那也不要再来浪费有限的乡建资金。从根本上说今天的乡土应该树立一种平衡的照明观——既能满足乡民生活功能上的需求,同时又能带动乡土旅游中探寻、发现的游客心理需要。如果一个乡村没有旅游发展的背景,那么就在如何美化乡土人居环境上下手改造,比如将“无差别”的冷白泛光改为带有温情意识的暖光,比如用光营造某种意境美和浪漫情怀,比如在出行方便的同时也能给孩子在户外戏耍营造趣味。这就是一种用心在做的乡土照明设计。我们提倡有设计的照明,而不是漠视“人性”。

但是现实却是开篇所说的建设者缺乏审美和情感意识下的“图快”“图亮”为目的,以完成乡村路灯安装为任务的“无差别”照明现状。中国并不缺乏美丽而又质朴的山水村庄,以福建永泰大喜村为例,村庄中的老建筑很多,并且依山而建呈现出梯度美。今天的大喜村几无照明,只有村子道路上一点节能灯管路灯,还功耗严重,利用系数太低,到了夜晚就进入一种全黑的状况。照明的权利并不是只能在城市中存在,乡民同样需要视觉欣赏。而照明设计师所要做的是如何内敛、控制性地将建筑与空间的关系交代出来,如果能实现一定程度的舞美性、表演性、趣味化、艺术化,如此必然会让乡村生动起来,照明的目的是提升乡土空间在夜晚的活力,光具有情感作用也能带来物质利益,这是一种平衡状态下的融合关系。

乡土照明设计需要更多有学识有远见的设计师加入进来,乡土需要用当代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行为去改变,用创意创新的观点引领乡村建设的发展,但这一切都要植根在对于乡民、对于乡情的尊重基础上。所以说“照明过滤法”就在乡土照明中具有重要作用,用光将历史的、传统的、自然的、和谐的建筑、景观表现出来;用黑暗将丑陋的、失序的、过渡性的物件遮盖住,这是现实条件下乡土照明设计中的一时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