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8
再论乡土照明-江海洋

昨日“一论乡土照明”文章出来,众说纷纭。

有人看到标题下意识就是反对,也不顾文章到底谈了什么。能做到这种触动式反应的都是精英型专家,在他们眼里认为乡土还要做照明?保持原始质朴的方法就是没有照明!让乡民生活在黑暗中,或者装上几盏路灯就聊以可慰,那都是奢侈了。

凭什么人家就应该生活在黑暗里?而你就可以住在高级公寓,享受声、光、电带来的诸多便利和舒适?当你满足了感官的各种享受以后,要求那些下层人民过着黑暗的生活,只能在夜里以造娃娱乐?

这些年以拆除名人故居影响力最大,前几年拆了梁思成故居,前几天拆了刘亚楼故居,当然了,在我眼里梁思成更重要。我看了刘亚楼故居未拆除前的照片,就见其被包围在一片高层住宅之间,孤零零的甚是突兀。其实我想说拆了就拆了吧,就是不拆弄这样一处景致也是煞风景,压根子上就没有一个系统保护计划,就没有将这片民国建筑周边的街巷和生活设施、附属建筑一起规划保护起来,最后弄一个刘亚楼故居在这片新建楼宇的汪洋大海中,真不算好事。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清末民国地主家的大院,所以对那种“灰砖、墀头、格栅门窗、硬山墙、正脊鸱吻”一类的房子极有感情。那所大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改为小学,地主家的房子被充公没收,我从小被教育说哪一间屋子是吊打民工的,哪一间屋子是做钱库的,哪一间屋子是牢房,哪一间是地主家夫人小老婆住的。这种阶级仇恨教育相信和我一样生于七十年代中期以前的人都会受到过。直到学会独立思考以后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一九九二年这些老房子全部被拆除,盖了若干栋红砖的两层教学楼,因为施工质量的低下,今天又面临被拆除的命运,这些房子只有二十几年的寿命。河南巩县的康百万庄园我去调研,知道这样一座占地巨大的建筑群落能保存下来,得益于当年做了“阶级斗争历史教育馆”,一个从对联和建筑礼制上充满儒家思想的商宦士绅人家被描绘为无恶不作。也正因为它规模超大,改革开放后用作旅游目的地,转眼成了挣钱的工具,这真是历史的极大嘲讽。

前一阵子有位女市长在面对众多专家“保留原貌”的规划建议时说:“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市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如果这位女市长说的是真心话,我觉得她是勇敢的。因为多数做规划设计的专家不会深入到普通市民的生活中去,感受他们谋生的不易以及前途的窘困。如果你是规划专家,如果你实地在北京胡同里和大爷大妈聊聊天,和福州烟台山居住拥挤不堪的居民说说话,我想你在规划的时候就能好好思考一下到底人民在要求什么!一点都不多,只想得到一点点做人的尊严而已!

是谁剥夺了阿Q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了呢?阿Q的要求更简单,能娶了吴妈做老婆,能有“丑妻薄地破棉袄”这样的男人三宝,能天天不饿肚子能有工作。可就这样的要求都不被社会满足的时候,这个社会其实也是烂透了,民国之倾倒就是不给人民机会。《北京折叠》的作者郝景芳一再否认这部作品影射政治,其实文学、设计、艺术、美学最终都是和人产生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事情和关系就是政治,我们活在政治的氛围里,不要想着去独善其身,除非你不和人发生关系。

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天都在上演诸多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社会就是这样,所以一名设计师想脱开社会去做艺术做开发,那只能是天方夜谭舍本逐末。社会有分层,有贵贱,有生灭,这是自然现象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是社会的上层进而用自己的喜好厌恶去影响下层人民的生活,那就一定要慎重,古人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就是这个道理。

但真的是“民之所好”都是好的吗?

正是传统礼仪和道德在大工业化时代的严重冲击,旧的社会秩序和生活方式肢解的凌乱不堪,才造成了今天乡土中普遍的审美低下以及胡乱作为。我跟着一位乡镇领导去一处传统大厝调研,随行的经办人员指着那些乱搭建的窝棚说,专家说了不要拆掉这些,那一块用石头铺地,那个老柴门保留……,我听着是很悲痛的,这不知道哪里来的专家,指手画脚一番走了,他可能想到居住在这里的人有多么不舒适?低矮,陈旧,肮脏,站在那里一会跳蚤就咬的人乱跳,你让保持原状,除非这里不住人了,那改成什么呢?

这就是今天乡建中的最大问题,老房子已经少有人居住,经过风雨侵蚀摇摇欲堕,没有修缮也没有新的功能加入进来,让它换发生命。南方这样的村落太多,尤其是福建、广东、江西,浙江,其中广东和浙江因为经济状况良好,所以对乡建资金投入颇大,最起码做到了村镇的整洁和有序。我去浙江温州苍南的矾山镇,一个后工业化开采时代的小镇子清洁卫生做得井井有条,深夜走在巷道里见不到一片垃圾。沿着废弃的矾山去看矿洞,每家每户都种植着绿色花卉,显现出一个经济富裕地区的温良民风。再有就是广东梅县的百侯镇,很偏远,很闭塞,以杨姓为主。但是历史上杨氏宗族在此地兴起后通过科举出了很多人才,于是对于传统教育和家族家风很重视。后代就是远出经商或致仕都能通过教化影响乡里。百侯也是新老房子交汇,但却很整洁,乡情浓郁,每年吸引很多游客前来,也没见什么“封村”收门票。

好的乡土让你感觉生活在这里很温馨,乡民敦朴,山水含情。比如浙江泰顺县竹里镇,将村中的溪流用围堰砌起来形成水塘,养了锦鲤,种了荷花,令人实在有濠上之乐。差的乡土令你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比如河南温县陈家沟,太极拳的发源地,如今村庄中满目萧瑟,植被稀少,黄土漫天,多数是现代砖混房屋,饰面多样,怎么都和太极所讲的阴阳相生、无言大美联系不上。

既然是论乡土照明,上面的话看似扯远了,但却是说的乡土问题的根源。

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说乡土中需要照明,而且需要更为人性化、自然意识的照明,而且这种照明不仅要照亮环境更要照亮人心。但这种乡土照明势必不是高投入,甚至很多时候需要巧妙地用光和环境相对接,对于一株植物,一堆石头,一间破屋,一处院落进行针对性设计。在乡土中没有大面积的照明,首先是功能建设,保证乡民出行安全,但这种功能照明要合理自然,照度适度,乡间多为狭小街巷,没有景观灯这一说,只能利用住宅的檐口、门洞、墙面打出渲染光,可以用反射、投射、借光等等形式,将照明的格调和自然的状况紧密结合。这样看来做一处乡土照明能有什么利润?反倒是费了很大的精力在里面。

乡民的热闹地方是哪里?如果是成熟的旅游开发型古镇,比如苏州的山塘街,沿着河畔漫延数公里,沿路的商业店招形成了众多光源效果,那么这里的照明就变成了商业旅游空间照明。要体现出多样性和复杂性,要表现历史建筑的韵味,要能体现水线的延展。乌镇没有刻意去做照明,很多商业的灯光交织在一起自然形成热闹的景象,照明变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宏村的晚上压根没有照明,这很正确,一个在白天被游客摩肩接踵踏遍,任何一个角落都搜寻过来的村落确实需要在夜晚休养一番。宏村里没有路灯、景观灯、照明灯,外地的游客很容易在曲折的街道里面走失方向,你要自己打着手电去找路,正是这种极致的静谧和白天的喧嚣产生强烈的反差,于是令人印象深刻。

一些不是旅游古镇的地方,它的商业街区该怎么照明?一种办法就是通过人为营造光影效果进而提升人气。通过人对与灯光的敏感好奇,将特色的建筑用光体现出来,营造舞台戏剧化气氛。人是背景前的演员,灯光是道具,建筑是舞台,通过这样的手段塑造光的表演性,给乡土商业空间注入一定的活力。

乡民聚会场所是整个照明计划的重点部位,传统的做法多数使用高位照明,忽略中低角度的光照,造成空间中光的分布很不完整。或者是采用景观灯,光源刺眼,照度不足,几乎属于无照明状态。如果能借用一些城市广场中照明手法,将周围的建筑立面做适当照明,形成广场区域视感上的边界,将重点部位做泛光照明形成中心效应,这些都利于乡土文化的开展和乡民的情感交流。

乡土建设是一桩很复杂的事情,需要在设计的过程中与许多户人家打交道,这就增加了施工的繁琐。还有一件很重要的照明设计发生在规模较大的庭院建筑里,如何用照明体现建筑的室内环境?

以前的时候一盏油灯就照亮了整个室内,过年过节无非是多点几个蜡。现在明火这样的东西是不能用在老房子里了,就连在梁架上装灯也会饱受非议,因为电线外露,加上线槽更是突兀更何况灯具很明显。室内灯具没有合适的,适应于现代建筑的轨道灯、天花灯、节能灯统统不能用在古建室内,现在更没有为了传统建筑室内而定型开发的灯具。灯具与檩、槫、梁、柱、童柱、驼墩、斗栱的安装结合没有固定方式,更因为灯具的外露形成眩光而让室内失去意境。

我做过一处乡土书院的照明,看到室内梁枋上雕花修饰的童柱、槫栿我就不敢在上面做任何灯具,排一点电线。在上面安装任何射灯都是对古建筑的破坏,虽然在功能上一定需要有从上向下的光照亮地面。像这一类的古建最合适的照明方式就是能移动的中空照明,于是我设计了一款落地灯,上面用竹编做灯笼,立柱用钢管做黑色漆,木质底盘,一人高。灯具采用竹笼内置上下出光射灯,于是可以看到屋顶被照亮,地面有光,竹笼里也是亮的,室内氛围很舒服,该亮的都亮了,还有明暗分区。

照明是不分空间的,只是因为有人群的不同才出现分别。人的情感是没有不同的,都有趋善避恶的心理作用,只是因为环境的区别而产生差异。作为“光”本身是不会言语的,因为有了设计师对它进行重新塑型,让它照亮某一部分,黑暗某一区域,于是空间就变得鲜活起来。